他们是这样一批奴隶：当岁月用闪闪发光的镣铐换下他们生锈的镣铐时，便以为自己成了绝对自由的人。　　

——纪伯伦　　

一

在历史课本中，我们读到对古代社会的描述：劳动者被用铁链捆缚，终日劳作，没有任何人身自由，更没有受教育权，活着就是为了干活，和干活、基本生存无关的事情他们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他们被称为奴隶。　　

但是历史课本没有告诉我们另一种奴隶：在社会上钻营完一天后，他们打开电视打开电脑，观赏最新的有趣画面；他们喝酒聚会，他们在歌厅舞厅用震耳欲聋的声音把自己和别人都熏得昏昏欲睡；他们打开报纸，观赏着二儿子不孝、白菜又上涨三分钱、失款被送回所以好人多、某局爆出腐败民意又不满的社会新闻，还有女星被分手、某某要进军国际市场为国争光的花边，偶然也翻到某地方的战事某要人的发言，在品味一番真实版好莱坞大片的刺激后，感概：这世界好乱，咋这么多不能好好过日子的人。他们舒适生活，轻松享乐，他们有完全的受教育权和完全的人身自由，然而和生存、和感官刺激无关的事情他们依然一概不知一概不晓。　　

这世界上诞生过无数思想，无数伟大的心灵探索过人类和世界，然而这些思想和心灵对现代奴隶等于不存在。这世界上诞生过无数历史，人类在那些历史中演绎了自身的庄严、瑰丽，也演绎了永恒的繁华、腐败、毁灭，然而现代奴隶对此一概不知一概不晓。他们好像猴子，穿衣服、没毛的猴子，动物本能驱动他们往哪走，他们就往哪走。但猴子吃饱闹足之后，坐在丛林中，有时大约也还能感受到这世界的美丽，造物的庄严，它是多么渺小，和这世界在一起时却又多么庄严。现代奴隶餍足了各种食物后，却只会想：这世界真没意思，就不能来点新鲜的。　　

俄罗斯和美国南方的奴隶制解体后，一些奴隶依然追随、服侍他们的主人到最后一刻。他们的忠诚是这些头脑空洞的现代奴隶无法理解的。但他们相比下倒更像是自由的，因为他们在忠诚中表现出了他们的意志。　　

在一篇日本小说中，没落贵族家庭的女主人被人毁容，她赶她的仆人走，因为她不愿意让他看到她被毁容后的丑陋，她的仆人选择了毁掉自己的眼睛来继续服侍她。他也是自由的，他是自己的主人。　　

死于历次革命中的那些战士，他们大多数都来自农村，没受过什么教育，没听过什么自由民主、公民社会的高深理论，更不懂什么纳税人的权利，没见过现代文明的有趣娱乐，没听过现代文明的所有胡说八道。但他们知道他们的同胞需要一个新的国家，他们的生命献给未来的新国家是值得的。他们是自由的，他们是主人。　　

谁是奴隶？是当代这些头脑空洞，高喊权利、自由的人们还是从前那些以顽强的意志实践简单信仰的人们？谁是主人？是当代这些娇嫩虚弱、觉得国家就是为他的享乐权利而存在的人们还是从前那些过着简单生活、充满勇气毅力的人们？　　

自由意味着选择、承担、意志。只有当你们凭自己的意志选择自己的生活，不再听凭求生、恐惧、享乐、逐利这些软弱的动物本能左右时，你们才是自由的，你们才是主人。　　

二　　

在十七八世纪的一些“进步”人士那里，常可看到这样的幻想：人类将征服大地征服海洋，沙漠将变成绿洲；机械将代替人类负担一切繁重的活；依靠科学理性，依靠自由思想和自由贸易，人类将在地上建立传说中的天堂，贫穷、愚昧、犯罪都将消失。　　

今天我们对物质世界的掌控远远超过了那些人们的想像。但人人都知道我们并没有进天堂，从富裕的欧美到发展中的中国到赤贫的非洲，几乎人人都在不满。赤贫者为基本的生存而挣扎，温饱者眼红别人的财富，富裕阶层精神空虚，在无聊甚至自残的消遣中度日。　　

在我们中已经长久以来都未能产生和前代相比的伟大思想、伟大人物了。我们的文艺琐屑，我们的思想肤浅，我们的人物庸碌。但谁又能责怪我们呢？有谁会觉得在当代世界这样一种庸俗、享乐、逐利的气氛中能够产生什么像样的人物呢？他需要磨砺，这世界却拿逸乐生活安抚他，唯恐出现任何不安分的因素。他需要时间，这世界却驱赶他到市场上匆匆忙忙地吆喝。他需要稳定的心境去消化各种印象、理解他自己，这世界却不停地制造出各种刺激来紊乱他的头脑。最终使他变得和所有人一样虚弱、萎靡、空洞、四平八稳。　　

因为我们并没有真正成为物质世界的主人。我们越是“进步”、“发达”，我们就越为物质所困。我们是物质的奴隶而不是主人。倒是在贫穷的非洲，或许还能产生一些主人，但希望很渺茫，因为现代资本主义文明的胡说八道打扮成慈善、发展的面孔正在入侵那里，想要把他们驯化成和我们一样的奴隶。　　

因为资本主义文明的目的根本不是把我们变成更好更优秀的人类。人类该如何生活根本就不在它的考虑范围内。它唯一目的就是不停制造出商品，为了能够消费掉商品就要让大家加紧享乐，你不享乐不消费它就要经济危机，它就要破产。　　

今天我们在喊能源不够，但是把太阳系各行星的能源都提供给我们，有谁以为我们就够了吗？资本主义机器必定会以更疯狂的速度消耗掉那些能源。打个最简单的比方，从前你一双鞋穿三年才换，现在他让你几个月换一双，等到更多的能源进入资本主义机器，它会让你一天换一双，再来些能源它还能在鞋上玩花样，让这鞋更合你的某些口味当然也耗费更多能源。你永远也不必担心能源太多，资本主义机器永远能想到更疯狂的方式来耗费掉更多的能源，你有多少能源它就能帮你膨胀出多少倍需要；而这一切都将在“进步”、“发展”、“促进人类幸福”的名义下进行。　　

因为资本主义文明的根本目的就是继续生产，不停生产，无限生产，无限扩大自己的规模。在它眼里我们从来不是什么应当向往更高价值生命的“人”，只是生产机器和消费机器；我们自以为在利用它，实则不过是它实现自己目的的载体、傀儡。宇宙中有有形的黑洞，吞吃四周一切物质，吃多少下去都不饱；也有无形的黑洞，就是借助人类的身体展示的盲目的无限的贪婪，它也吞吃一切并永不饱。　　

统治今天的资本主义世界的并不是什么议会、总统、内阁、党派，而是人类的各种动物欲望本身。这些欲望在过去的世代中，一直被人类的伦理谨慎地控制住，却在目前空前规模的全球化商品社会中，被商品社会的经济法则无限放大，并汇聚成链条捆缚住每个人类个体。　　

今天欧美资本主义集团却来向我们推销他们的“普世价值”。什么是他们的普世价值呢？是满足欲望的“自由”，是协调私有财产间争夺、各人欲望间冲突的“民主”，是人人都有满足自己欲望的“人权”，是人类应当服从商品社会规则、安分守己做商品社会奴隶的“普世价值”。　　

只要我们仍然采用今天的资本主义制度，所有的“进步”都只会使我们越来越深地成为物质的奴隶，不能使我们真正进步半分。请问一群猴子，掌握再高的物质文明，又有何益处？只能在混乱中毁灭自己。资本主义机器却要把我们变成生产机器和消费机器，退化成一种比猴子更不如的生物。　　

三　　

所有这一切早在一个半世纪前就被共产主义学说说明了。然而共产主义制度，众所周知，是失败了。但是很少有人们能明白它失败的真正缘由。　　

早期的共产主义者，视无产阶级为人类的希望。但是无产阶级并不可靠，资本家拿残羹冷炙倒给他们，让他们分享商品社会的利益，他们就变得安分守己。我们的领袖改进了共产主义学说，视所有第三世界的人们为全球化的资本主义体系中的无产阶级。但第三世界依然不可靠，他们一有可能就向前两个世界的统治阶级靠拢。　　

因为共产主义的真正敌人并不是可见的统治阶级、资本集团，而是人类的动物欲望自身。只要人性没有变，处于大规模工业文明中的我们就必然会产生把生产商品当目的而人只是工具的制度。　　

这一切我们的领袖也感觉到了，这就是他在晚年发动文革的深层原因。　　

晚年的领袖感觉到的是：从前他们为了建立国家舍生忘死的精神现在似乎已成了一种遥远的过去。他的部下们，这些过去和他一起同甘共苦、极少考虑自己的人们，变得拉帮结派、争权夺利、脱离民众、官僚味十足，他们不再是他熟悉的那些朋友。在民众中也出现了各种怀疑、散漫。在这样的社会中必然会产生新的统治阶级、无产阶级。他们从前的革命到底是为什么？如果只是为了这样一个修正主义、伪装成共产主义的官僚资本主义的结局，从前那些牺牲者的意义何在？而这一切的根源，他感觉到，全在一个“私”字，从前他们为了理想能够放弃自己的“私”，现在少了理想，“私”字膨胀。所以必须要用一场轰轰烈烈的革命来重新唤醒人们的理想，改造人们的心灵。这不再是外部制度上的革命，而是文化上的革命。　　

领袖遭受到的困境是任何信仰都会遇到的。基督教的早期也经历了这样的历史。在种种歧视、迫害中，早期基督徒们把他们的信仰传播到了罗马全境，并赢得了罗马帝国政权的支持。伴随着这种世俗胜利而来的却是教会的全面腐败。从前信教意味着苦难、折磨、考验，现在信教却意味着利益、财富、体面。不甘心这种结局的那些教派领袖们于是提倡严厉的苦行，想要寻回真正的信仰。　　

各种宗教早期里的苦行派僧侣对于这种感情都不会陌生。使得他们鞭打自己、折磨自己、用羸弱的身体在山巅上向神呼喊的正是那同一种感情。领袖在晚年告诉人们鲁迅才是中国的新圣人，而他不是，这是一个苦行派僧侣在多年严厉苦修后的忏悔之词——无论他如何呼喊，上帝并没有回应，因此他对信仰的理解大概是错了，把追随他的人们也带上了歧途。　　

领袖的文革是失败了，因为人心的“私”并不是能够强行去掉的。佛经记载，曾有弟子为了克制淫欲自宫，佛祖呵斥他，该断的不断，不该断的却断了。因为真正该断的是心中的欲望，心中欲望没断，砍了生殖器也无济于事。在一个幅员辽阔、社会情形复杂、人心各异的国度用行政手段强行去“私”，正类似于用强行阉割来去除欲望。　　

但是文革也并没有全盘失败。它使整整一代人经受了考验，在后来的商品社会中不曾全盘迷失。它也在我们这一代中留下了理想的种子。没有文革，我们的国家早就解体了。　　

文革给我们的最大教训是：不可能依靠政治制度来强行实现全民的“无私”。唯有在实际生活中磨炼出来的信仰能够使一部分人们做到无私。强行推行共产主义固然使一部分本是奴隶的人变得更像主人，却也使一部分本是主人的人变得更像奴隶。　　

而未来的共产主义也绝不能依靠某种政治经济制度来实现。　　

有一天你们能够不再为了私欲而去工作，你们依然觉得这工作和生活是甜美的，那就是共产主义。　　

有一天你们创造出了一样东西，你们不再想，它能卖多少钱，能为我换来什么，甚至也不再想它对于你和你们的同胞是不是某种有用的东西，只是觉得创造它的过程是一种喜悦，那就是共产主义。　　

有一天你们的力量能够将整个世界掌控在你们手中，你们不觉得可惊也不觉得茫然，依然保持简单的生活，那就是共产主义。　　

有一天你们证明了你们足以掌控任何权柄却不为权柄所迷，掌控任何物质却不为物质所惑，你们不再是物质和欲望的奴隶却是自己的主人，那就是共产主义。　　

因为共产主义要砸碎的不只是将你们捆缚于劳作中的物质的铁链、经济关系的铁链，更要砸碎将你们捆缚于感官、欲望中的心中的铁链。能够砸碎这条铁链的不是外部的共产主义，却是你心中的共产主义。　　

       共产主义不只是关于物质分配的理想，却是关于人性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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